其实,中国人对蝙蝠并不陌生,只是平时接触蝙蝠的机会并不多。在广西、云南等喀斯特地区的洞穴,一个洞里栖息上千万只蝙蝠也不稀罕。但一般来说,蝙蝠的生活环境和习性与人类并无太多交集,只要人类不主动打扰,这些蝙蝠病毒并不容易造成时疫。
当下正值疫中,民众对蝙蝠的观感并不好。许多“禁止食用、交易野生动物”的舆论也甚嚣尘上,基本逻辑就是“不吃就不会得病”。但问题是,食用野味的陋习并不简单地是一个医学、环保问题,更是一个文化问题。比如我们的饮食文化中一直奉为四大美味的鱼翅、燕窝、鲍鱼、海参,其中就关涉到鲨鱼、金丝燕和海洋软体动物的濒危和伦理问题。这远比避免感染动物病毒更加危急。
遗憾的是,生物学家、环保者呼吁几十年,似乎并没有动摇食客对鱼翅的信念。这就如同日本人对鲸肉的执念、法国人对鹅肝的偏好。因此在当前“野味”的问题上,我们需要法学、生态学、公共卫生专家的介入,但更需要民俗学(尤其是公共民俗学)、人类学家的介入。人与野生动物的关系牵涉到不同文化群体中的“自然观”“动物观”。就拿蝙蝠来说,我们只要稍微回顾一下蝙蝠在中国文化中的意义,就能看到蝙蝠在中国非但不是“祸”,反而是“福”。
在西方文化中蝙蝠是暗夜邪恶的化身,但在中国则是一个吉祥物。蝙蝠是中国传统吉祥图案中最基本的图案之一,取“蝠”与“福”的谐音。古籍中也常常认为蝙蝠是老鼠所化,又名曰“飞鼠”。
五只蝙蝠就象征着“五福临门”“五福和合”。有时候也会把五只蝙蝠环绕在福字纹周围,以提示蝙蝠与福的关联。
蝙蝠如果飞在寿桃上、或者与寿字纹相搭配,就象征“福寿绵长”。
有时候也会有五只蝙蝠来搭配寿桃和寿字纹,象征着长寿多福、五福捧寿。这种图案多次被运用到人民币的纪念币图案中。
如果要表示“福禄寿”,则通常会把蝙蝠和梅花鹿、寿桃、仙瓮、童子、铜钱搭配在一起,组合成不同的谐音吉祥图案。有时为了美术原则,还会把蝙蝠图案进行抽象化。但无论怎么变,蝙蝠的带爪双翼是固定且显著的要素。
“蝠”字还可以谐音“符”。“符”在传统文化中象征道家驱邪召神的符箓,引申为“治病延年”“避邪消灾”。北方年节时候的民俗活动中常有钟馗赛会,扮演钟馗的人手持宝剑,再举着一个纸糊的蝙蝠,在街道巡游,以做驱祟的表演。钟馗和蝙蝠合一的图案也就象征“降幅”。还有的佛教八宝图案也会将蝙蝠纳入其间,象征八宝吉祥如意。
在中国人的民俗生活中,蝙蝠已经成为一个比比皆是但又习焉不察的意象,或曰母题,背后不仅仅体现汉字的谐音文化,更体现了中国人对自然物的态度。其实和“福”谐音的事物非常多,比如佛手、葫芦也会被用作吉祥图案,但是蝙蝠的文化意义是稳固且主流的,也是表示“福”涵义的首选图案。
这是一种昼伏夜出、并且唯一会飞翔的野生哺乳动物。蝙蝠远离人类,习性神秘,让人产生一种敬畏。正是这种敬畏中的喜爱、符号化的寓意、本土化的造型,使得中国人对蝙蝠的态度十分友善。
这种文化氛围在一定程度上也促使人类不去干扰破坏蝙蝠的生境,更不主动捕杀、食用。如果要问中国人与蝙蝠打交道几千年,为什么大部分时候相安无事,我想文化的因素或多或少在其中起积极作用。
民俗学界对动物伦理问题有过诸多讨论,诸如点翠、象牙雕刻、马戏、猴戏、蟒皮二胡、狗肉节、虎骨酒、熊胆、鹿茸、羚羊角、虫草等等都涉及到野生动植物的文化利用问题,全面反思当代中国的野生动植物问题,一定不能忽略其中的社会文化动因,也需要充分运用文化手段来引导现代理念的塑造。
在今天,如果要重提禁绝“野味”,首先要看到“野味”的文化逻辑是什么。
立法能够兜住底线,但生硬手段未必能消除社群观念。就好像我们明明有若干航空法规,但是向飞机抛硬币的行为屡禁不绝。
只有重新唤醒中国传统民俗文化中那些合宜的野生动物观,重建当代人与野生动物的文化关联,运用文化手段疏导新兴野味文化,方能根本上改善、引导当代人的野物观、自然观。这也是诠释生态文明的题中之义。
小小蝙蝠,是祸是福,这是一道文化的必答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