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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良:中国近现代绘画大师里最后一个被重新发现的


“关良先生是中国近现代画坛上一位不可或缺的大师,也许他最早将西方现代派的绘画理念引入中国传统的水墨画之中,创造了别具一格的戏剧人物画。”——程十发

关良,捉放曹:陈宫和曹操


相比于20世纪诸多大师的显赫,关良是中国近现代绘画大师里最后一个被重新发现的。程十发先生在《关良作品集》序言中开首便称“关良先生是中国近现代画坛上一位不可或缺的大师,也许他最早将西方现代派的绘画理念引入中国传统的水墨画之中,创造了别具一格的戏剧人物画。”


关于程先生肯定的说法———称关良为“大师”,我倒想用“也许”来说———也许有人会不同意;可是,关于程先生不十分肯定的说法———“也许他(关良)最早将西方现代派的绘画理念引入中国传统的水墨画之中”一说,却可以去掉“也许”。


毕竟,程十发先生已然将关良视为大师,恐怕这种提法也不多见。也许,任何人的意见都不能成为定论,只有历史会作出公正的判断。放眼20世纪的中国画坛,论创作题材之单纯、论艺术网络之独特、论美学意趣之深奥,论表现力之奇朴,关良的确是一位大手笔。


关良,太白醉写


关良的戏剧人物画之大家气象大就大在艺术格局上。他的画似不雕琢而实则深藏匠心,以“少少许胜人多多许”。中国传统戏剧也是写意文化的产物,舞台上人物与道具不多,全凭唱打做念的角色表演“有戏”,因此别备一种简练传神的旨趣。


关良在画面上也抓住了“简”与“神”这两点而写出了自己的意趣:单纯、朴素、简括、传神、生动、有趣。他用若不经意的线条不仅表达了剧情中人物之间的关系,重要的是还表现了画家意念中的美感。那微醉而倾身的杨贵妃,那狂心不歇的孙大圣,那粗鲁而憨猛的李逵……一个个艺术形象跃然纸上,令人玩味不尽。


相比于时下画坛的大制作、流行大尺幅,关良未免显得“寒酸”,但他的画幅虽小,气象却大,盈尺间三两人物的闪展腾挪有若传统武术里的“拳打卧牛之地”,尤见功力深醇。


如今画坛盛行花拳绣腿,展览比“大”,而其画后的意蕴人文内含却十分萎缩仄小。关良之画,场地小而气象大、手法厚,反见以短击长、以小见大、以简驭繁之妙。



苏三起解:解差崇公道

不只是气象大,关良的画若检测其局部线条质量,其含金量也是24K的。他的画笔墨稚钝中深含灵透,极少的层次却见浑厚之趣,若无精湛的笔墨功夫是画不出来的。其线质淡如春烟,重若崩云、润如春雨、苍如秋林,内中变化十分丰富耐看。


说实话,仅凭其线画质量这一关,许多名家尚未能至。便以画舞名家叶浅予先生的人物画线条相比较,便不能看出个差异。关良有似内功深湛的武术大师,贴身短打,而招招有内藏之气意在。



关良,武剧人物

关良本人在《简谈我的彩墨戏剧人物画》文中自述自己作画心得为“造型”、“构图”、“笔墨”、“传神”、“笔势”数条,实际上,这几个方面不正是中西方绘画大师都要考虑的吗?也许有人说“笔墨”就不是西方大师考虑的。此说似是而非。任何画种都有自身的艺术语言,只是语言的名相不同罢了。


从上述几条心得不难看出关良的传统精神———他最终融合了中西法理而又以中国文艺精神为旨归了。由此可证前边程十发先生所言不虚。而关良的画貌似儿童画、一派天真纯朴,自然不讨好这个流行文化的时尚。质言之,他是一个独立于时尚之外的中国画大师。看关良的画让我联想到西方的莫兰迪,他们都是画单纯的和画简约的高手。


在智慧上,我们成年人永远在追求着一种它的更高级形式,即照着最老辣的理性,向着思维的极限往山顶攀登。人类的进化发展也依循相同的逻辑,要一步一步甩掉野蛮,走向文明。无论是整体的人类还是单独的个人,因为一直向前,形成思维定势,只愿顺着一条道路翻山越岭走向未来,不分心,不旁顾,更不回头瞅一瞅。有天半路相遇那并不为智慧滞着、错向行进的人,便忍不住要为他惊呼,生怕他走错了方向。


关良, 奇双会

而在个人性情上,因为要长大,人的成熟仿佛也总是以失去童真为代价。一个人在社会关系中总是思无邪,知白天而不晓黑夜,唯见人的善却不防人的恶,论大道至简却不知个中实则机巧精密,难免不让人忧心忡忡。


而绘画上呢,如果一个人弃成熟而拾稚拙,弃准确造型而只笔抒其意,我们日积月累的经验似乎又遇上了难题,训练有素的眼睛不知从哪里看起,千言万语更不知从何说起。


这里的问题在于,智慧的成熟有它单一的最高级形式么,如果智慧并没有一种预设的方向,那错向而行可不可以被理解为是另一种别开生面的前进?而一个人性情上的天真,是那样一种赤诚的好,对人世有永不厌倦的热忱与好奇心,以美揣物,以善待人,如孩童一样信任世界,那样卓然的勇气,是不是也可以成立?


而在绘画上,看似笨相的一种拙气,却是最成熟地掌握了西洋油画的人,在微醉地下笔,笔笔要忘却过往已得的规则与定律,画出人在世上自在的天然样,那是不是也可让我们意识到,不滞着于任何表现形式也可以有另一番至高境界?



关良,鲁智深倒拔垂杨柳

多么庆幸,世间真有这么一个人,这样一个艺术家,智慧于他几乎是无为而得,为人的率性天真却始终未变,笔墨之稚拙直画到如入无人之境,那整个的生命性情与状态,可为一个人之所以成为自我的一个表率,亦是艺术风格之所以自成一家的一个表率。


上世纪之初出生于广东番禺的关良(1900-1986),是民国第一代油画家中极其特别的一位,一身天赋的才华,40年代即已获得巨大声誉,然对我们今天的后辈来说,却几乎算是陌生人。这或许是他的性情不显山不露水,想不到要在人间留名,又长期被置于不为重点解读的画家对象,我们虽然一路听着他的名字过来,似乎了解他,却又真的不熟悉他。



关良 京剧野猪林

对他有所了解是我们“知其然”, 只要陈述到民国美术,该读的艺术史段落、该提到的群英人物里,都会反复出现他的名字。我们“不知其所以然”,是无论读他多少次,“见”他多少次,始终并未深究过他,脑中只有一个隐约的身影,一个概念化的人名,几幅可以回忆起来的京剧武打水墨人物画。


原来人与人的相逢,要百转千回才忽然醒悟到本该早点相识;原来看似简单的艺术样式,要经过许多年的自我沉淀才会意识到,它好到那样无形,以至于是失语的。将这种失语切换成有声图像,将静止的画面一页页翻动起来,画家关良过往的活泼生命,便在眼前历历展开。

关良 孙悟空三打白骨精


艺术青年出生之时的环境,与完全封闭及封建的家庭很有点不同。他3岁起读私塾,在识字诵读“之乎者也”之外,已开始喜欢照着洋烟盒上的图画绘一绘,描一描。世间最初的色彩之美,是深深嵌入一个孩童的眼眸的。


9岁时关良从私塾转入广东的洋学堂南强公学读书,各样书籍照学,描绘图画的兴趣愈加有增无减。他仍然喜爱收集香烟盒牌子,上面的可爱人物画像与风景一直充当着他的美术启蒙老师。略通诗书的父亲发现他的天赋,喜悦有加,不管束他乱写乱画,且为他买纸买笔,鼓励他玩味他的涂鸦兴趣。


11岁至16岁在南京生活的这段日子,少年关良在入读英国圣公会的金陵中学继续受教育的同时,还时常在住下的会馆旁的戏院里听唱戏。他一生痴迷戏曲、爱好描绘戏剧人物,正是此段时间在心里种下的兴趣的种子。17岁时关良随家兄东渡日本留学,要去学他想学的“一无用处”的绘画艺术而不是当时热门的化学专业。父亲理解他,对此给予了无条件的支持。


峨眉山下黑龙泽是关良早年写实油画的代表作。造型准确,色块朗朗,如此这般画下去自然毫无问题,但他最终还是突破所谓准确的造型,走了不为造型所束的道路。


朱屺瞻与关良


关良在日本潜心学习了五年之后,于22岁的韶光年华毕业回国,居住于现代气息浓郁的上海,陆陆续续于上海神州女学、上海美专、上海艺大等美术学校执教,作了一个才学俊美的年轻教授。


此段时光,对年少早慧的关良来说,确实是非常无忧的,他不仅从国外学得了扎实的绘画技艺,有了开阔的眼界与美好的风度,回国后且能靠自己的一技之长学以致用──既致他用,教授学生画画;也致己用,每天潜心在画布前,挥洒他儿时最爱的色彩之美。


与此同时,关良与之往来的圈中的大朋友是吴昌硕、王一亭、郭沫若、郁达夫、田汉这样的艺术与文化名家,同时也与留日留法的同辈人周勤豪、林凤眠、倪贻德、陈抱一、许敦谷等,关系极其密切。这对他深化自己的艺术修养,完整他的天真性情,起到了厚厚的滋养作用。


关良早期的艺术生命,因为国门的开放、父亲的鼎力支持与全心爱护,走得顺畅,成型得大气,越过了多少同龄的人,要直奔他梦想中的绘画与思想的天堂。


关良 小放牛

然而非常可惜的是,与我们熟知的上海画家陈抱一一样,在享受过青年时期的洒脱平顺之后,关良成年以后的全部人生岁月,其命运始终被身后更大的国家命运所左右,既亲历北伐战争、抗日战争的颠沛流离,又遭遇新中国成立后的历次政治运动及可怕的文革浩劫。


那不可抗拒的外患,总让绘画之事成为生存夹缝中的点滴行为;那难以置信却无法回避的内忧,在国家意志与个人尊严之间,更是前者扫荡后者,夹缝里也绝不让他提一提画笔。


人生最想画时不得画,最能画时不能画,一身的才学与充沛的精力要交给无尽的虚空,唯留得一条命在,或如陈抱一那样连命也无法保全,这大约是那个年代的艺术才俊的共同命运吧。只不过即使是这样一种现实,在夹缝中的短暂的安稳时刻,关良还是凝结了精气神,用好了他的天赋,让自己的绘画到达了他所能为之的极致。



关良 石门

事实上,在他一生屈指可数的几次重要展览中,他的绘画才能总让人们在心里暗暗称奇。1924年他曾与陈抱一、许敦谷在“上海宁波同乡会”举办过第一个联展,内中挂出他三十多幅油画,笔触粗放,涂抹淋漓,“似乎毛糙却极有趣味的表现”让讲究精致写实的传统中国水墨人士睁大了惊惑的双眼,却让喜好西方油画的同行一声叫好。


而1942年在成都举办的个展上亮相出来的戏曲水墨人物画,纸上功夫悟得之透,用墨自在之高妙,更博得好友郭沫若与众人的高度赞美。


关良留日学成归来,擅长的本是充满现代意识的油画,偏好的是弗拉芒克、马蒂斯那样的野兽派画家的风格,还有印象派光影穿梭的炫目色彩,怎么他会由油画转为画传统中国戏曲水墨人物?


原来中日战乱带来的被动生活局面大大地影响着关良的绘画创作。因为物资紧缺,薪金也微薄,要买到颜料画布都成为难事,关良这才灵机一动,想传统的毛笔宣纸这两种工具,大约也能画出他心中琢磨良久的现代水墨新形象吧。


关良 孙悟空大闹天宫


关良如此钟情画水墨戏曲人物是有渊源的,儿时他就是个小戏迷,日本留学时他曾一边画画一边拉小提琴。回国后一有机会就泡戏院、听交响乐,并真正拜师学过唱老生,又学会拉胡琴,抗战胜利后还有机会结识当时红透半边天的京剧名角盖叫天,俩人做了终生的朋友,一个整天唱戏,一个整天画他唱戏,到最后自己也变成了痴迷戏曲的人,不仅拥有深厚的戏曲修养,大段的台戏,竟也可拉可唱可演了。


所以关良那些逸笔草草的戏曲水墨人物,能将老生小生、花旦青衣、武生丑角的身段与架式画到那样活,那样精微,确实是他吃透了戏曲,在每一个细节上下了最认真的功夫才有的结果。到此时方知,原来早些年认为他的画不过是小儿笔法的想法,是非常无知的。


读关良的戏曲人物画,真的可以读到眉欢眼笑,要忘却正襟危坐的成年人的样子。全因那画中之人,个个笨笨拙拙,线条涩滞,直的不直,润的不润,胳膊儿一时过长了,腿脚儿一时又过短了,脚丫儿上的趾头之类,一律分不清。美人也不美,脸蛋未见粉红粉白,身段未见窈窕,更未见标准樱桃小口,也没听到环佩叮咚。


可就是那么奇怪,这么单纯笨拙的样子,这样舍润取滞的质朴笔法,一招一式却是如此活灵活现,气韵满眼。孙悟空大战白骨精,那凌空腾挪的气势,是泰山压顶的;武松醉打大老虎,那举起来的铁拳头,是唬唬生威的;贵妃醉她的美酒,娇媚入骨,眼神儿都直了;李太白写他的好诗,那一个扭身即兴挥毫的气度,简直是俊美死了。


关良 武松打虎

他的染墨尤其别致,你不知道他何时染墨重,何处染墨轻,不按程序,只照心情。这个人的胡须儿有可能用了焦墨,刚硬如针,那个人的胡须呢,却轻逸如烟,美髯飘飘;这个人的靴子有可能沉得好像抬不动腿,那个人的靴子仿佛又柔若无物。但你始终不会惦记他没有遵照规则行事,你只会暗暗一阵阵得意,随着他笔墨下的人物,一会儿发痴,一会儿发颠。


当然,最令人难以抗拒的就是人物们的眉眼儿了,那墨色一点的黑眼珠珠,含笑意、表吃惊、现柔情、意愤怒,分明是勾魂摄魄的神来之笔呀。男人女人一回眸,一勾搭,神态全都出神入化了。


真的,读关良是要忘形的,会想不起自己是男是女,是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管它,忘却世间一切,拍案而起,也拖声高喊一嗓:妙~~妙妙~~~~~~~~~呀呀呀!



关良 川剧戏曲人物


关良让人“得意忘形”的美妙图式,在理性上,是他个人绘画理论的实现与实践;在感性上,则是他内在的一份挚爱与其天真心性的自然外现。看关良一生,观关良其人,心真是非常干净的,性情真是非常和气的,仿佛是天真到不作一丝反抗的那种儿童态,却持有着自己独特的智慧,保持着艺术上的纯洁性。


他似乎没有那样直接的苦心经营的企图,只是很自然地遵照着内心的律动,把他爱听的与爱看的,合二为一融化在画布上。我们认为的所谓他在苦思冥想的民族性,或返身借鉴传统画家中的八大或梁楷等等那样的行为,都极有可能是一种美好想像。或者孩子般天真的关良,正因没有那么重的文化包袱,才能沉浸在他简单的世界里,让画面变得如此不简单。


三娘教子

那么“不像”就是不简单么,那自然也不是的。须知我们画画之人,最初是要训练技法的,要刻苦走过从不会到会的过程。“画得像”永远是前行路上的灯塔,不然无理可循,无法可依。


等到山是山、水是水,人物是人物、花鸟是花鸟,世间万物活灵灵生发于笔端时,大多的人就停在精妙的山头始终玩味自己的真本领了,也因为画到如此之相像,旁人要作解读与欣赏,几乎不费功夫。你之所画即为我之所见,我当然心领神会。


但也偏偏有人在“很像”的山顶四面旁顾后,又被另一种想突破原有规则的本能所激励。我是不是可以画得不那么像?我是否可以从像中,多生出自己的一些新气象来?这新气象,因为要超脱原来的“像”,所以它是凭空的。


而我们晓得,从“有”里画出“有”来,颇易;从“无”里画出“有”来,那是真难的。而关良,真的从“无”里画出了“有”。



关良 京剧人物

翻阅他一生所绘的作品,除了精妙绝伦的戏曲水墨人物,其它风景有,花儿有,佛像有,神仙有,甚至女人的裸体也有,油画水墨即兴更替,各各参杂。凡皆此类作品,色彩无不斑斓娴熟,自在汪洋,溢满着他内心的一片明亮快乐。


然而要稍加留意,会发现其中有少量沾染时代气息的主题性绘画作品,如讴歌人为意志的改造农村、工厂炼钢、山乡农忙等,一旦涉及,其笔头立即规矩起来,画面忽然黯淡下来,好似他正皱着眉头举着笔,郁郁着,不知如何下手才好。


关良 ,瓶花


这些画的技巧仍然是完美的,好看的,但是他的个人意识已经抽离,他的气息已经跑掉,他最爱在画中挥洒的那片明亮的欢悦心情,在这些作品里已荡然无存。他的沉默的抵抗,他的无法说服自己,他的厌倦与不配合,他的良知及他固守的智慧,鲜鲜然都在纸上。他终究是看上去天真、实则成熟的一代大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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