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G”时代的书法

在“绍兴论坛：从‘源流·时代’到十二届国展”上的发言

白谦慎

2019年5月25日

我今天发言临时想了个题目《“6G”时代的书法》。我今天想讲的问题和目前的形势有关。

了解一点我的人都知道我有两个背景，第一，我以前是学国际政治的，所以对国际政治依然保持着很大的兴趣；第二，我在美国学习和工作了近三十年才回国，最近很关注中美贸易战，对中美贸易战走向当中的博弈都特别关注。

大家都知道华为的情况，前几天任正非先生有一个公开的答记者问，讲得非常好。他在发言当中有这么一段话：一个国家强大的基础是什么？有硬件基础，比如说铁路、公路、交通设施、城市建设、自来水各种环节的硬件设施，但硬件设施没有灵魂，灵魂在于文化、哲学、教育，在于人的文化素质。甚至有人给他概括说，中美贸易战不是贸易之争，是教育之争。

我本人是一个教师，从1978年考入大学之后就没有离开过学校，曾经在7个中外的大学教过书，中国教了8年，美国教了20年，也就是说，我对于西方的教育非常熟悉。

我现在供职浙江大学，整个浙江大学比我了解西方大学怎么运作的教员很少，因为真正全职海归的人很少。你说我读了一个博士，我在那里做过博士后，了解不了解西方？了解，但是只了解一部分，只有真正在那里当了教员，知道它日常的每一个非常细节的运作之后，你才知道它的教育体系真正是如何运作的。

我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就是想讲我们的教育，我们的文化，在当前面临着什么样的挑战。

举一个例子。我的妻子是厦门人，很多年前，有一次我们去厦门探亲，厦门书法界的朋友请我们吃饭。当时我写了一本书叫做《与古为徒和娟娟发屋》，席间有一个同道为了书中某些观点和我争论起来，因为我有受过西方教育的背景，他在争论的过程中无意间说了一句话：“你就是拿西方的刀叉来吃中餐。”

当他说了这句话后，我就没跟他继续讨论下去。过了几天我们到了福州，福州的书法同道又讨论起我的那本书，这个时候我就说起了厦门辩论这件事情。刀叉和筷子，也就是说文化的不同。当你遇到这样的问题时，你怎么来判断高下。这个问题很难，你不能说老子比柏拉图厉害，他们也不能说亚里士多德比庄子厉害，一旦涉及到文化传统的话，这个问题就比较难辩论下去了。

当年我刚到美国留学时，梵高的一张画可以卖1亿美元，但海外唯一的《行穰帖》在六十年代普林斯顿大学的艾略特先生买的时候，大概也就几万美元。你能拿市场来判断高下吗？不能的。如果中国今天富强了，你完全可以把王羲之卖得比梵高贵，比达芬奇贵，没有问题。

《与古为徒和娟娟发屋》2016版

那么，当我们来判断自己的教育的成熟度、精微度时，你有没有一个标杆？我们这个书法就更难了，横向能比的只有日本、韩国，西方也没有艺术意义上书法，他们有一个词“calligraphy”,但被认为是“craft”,大致相当于工匠的技艺，我们今天把它翻译成“书法”，但是它的社会地位、文化地位完全没有办法跟书法在中国的地位相比较。

在科技方面常常可以比，比如说5G的芯片造不出来，你总不能说你比能造出来的人厉害吧。恰恰我们的书法就生长在一个特别没有可比较性的领域。艺术教育本身就是一个文化，不能像体育比赛那样能当即做出判断。比如打乒乓球，打十一比九就是赢，十二比十也是赢，谁赢了谁就是冠军。但书法不是这样的。所以在这方面我们常常只有纵向的指标。

那么，横向的指标有没有呢？像我刚才讲的，这很难比。但是什么地方能比呢？我在福州发言时就做了一个比较。我说我在美国教书，在中国也教书，而且在中国教书的同学和朋友也有很多，我们可以把各自的文化传统抛去不算，我们只算你每天花了多少时间读书？你每天花了多少时间备课？你每星期的工作量是多少？

那么，我可以告诉大家，美国的大学教授们在读书和备课的时间上面花的比我们多。结论该如何推断，你们自己做。我们书法界这些年来有很大的发展，也非常的蓬勃，市场也非常繁荣，但当市场繁荣的时候也特别容易掩盖一些问题。

我有一个朋友在华尔街做股票，有一次我问他最近股票市场怎么样？他说：很好，好到了每一个笨蛋都认为自己是股票大师，都是巴菲特。我讲这个例子是想说什么呢？当你入了国展，当你当了理事，当你的字能卖得很好的时候，当你有一些追随者的时候，你恰恰不太容易知道自己处在什么地位。

和古人比，说起来容易，其实并不那么容易，我们中国有很多很特殊的文化现象。打个比方，我写过一篇文章《晚清官员日常生活中的书法》，我们中国所谓的书法家也好，官员也好，他们在日常生活当中写的字（我们不能用“作品”这个词来讲）是远远超出西方艺术家创作的作品的，这个是不能比好坏的，因为我们的社会需求量和西方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作品”这个概念是近代才引进来分析我们书法的。那么我们的书法家本身用功不用功？也不能说不用功。前些年看了一个报道，说有个年轻人要备战国展，通夜写，写到最后突然去世了。你不能说他不用功。

所以你要问我当今书法该如何发展？我虽然是研究书法史的，也提不出什么好的药方和建议。但是我想讲的就是我们再回到任正非先生讲的那句话：它比的是文化素质，比的是教育。也就是说，抛去文化传统的因素，在绝对的时间上面我们是可以比的。

任正非举了一个例子说：为什么美国一些很小的公司就能造出很好的芯片？为什么我们这么大的国家，芯片造起来就这么难？不要因为我们书法是一个没有可以比较的领域，你就沾沾自喜。所以我建议大家读一读任正非先生的这篇文章，了解一下我们的祖国面临的挑战，我们的文化面临的挑战，我们的教育面临的挑战。其中，也包括我们的书法，因为这个构成了我们书法发展的一个大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