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泰(Tonio Andrade),埃默里大学东亚系主任、教授。耶鲁大学博士,师承汉学家史景迁(Jonathan D. Spence)、欧洲史学家帕克(Geoffrey Parker),海外中国研究权威。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史、全球史以及殖民主义比较研究。对中国军事,尤其是热兵器(火铳、火炮、火枪等)有深入研究。著有《1661,决战热兰遮:中国对西方的第一次胜利》。
公元1280 年,一场爆炸让扬州举城皆惊。一位城中居民写道:“ 声音像火山爆发,像龙卷风吹来,全城震恐。”
冲击波,或时人所谓“ 炮风”,震得屋梁飞出3英里(约4.8 公里),屋瓦吹到30 英里(约48公里)之外。城中百姓最初以为是打仗了—他们数代就生活于战火之中,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一场事故。扬州武库辞退了最有经验的一批火药技师,而初出茅庐的新人研磨硫黄时常常马虎大意。
火星不慎溅落,点燃了一些火枪,火枪如“ 受惊毒蛇”一样喷吐火舌,场面煞是好看,直到火焰引燃了火药。整个武库发生了爆炸。
一百名卫兵身亡, 尸骨无存。弹坑超过了10 英尺深。
爆炸发生时,欧洲人大多还不知火药为何物。
西方人对火药的第一条记述是学者罗吉尔·培根(1214—1292)所录,为爆炸发生的十多年前,而这种物质在欧洲战争中发挥重要用途就要到五十年之后了。
然而,在1280年,中国的那些居民,已经在火药时代生活了几个世纪。
多数人,包括专业的军事史家,都对早期的火药战争知之甚少,或根本就一无所知。我们爱把火药和欧洲联系在一起,欧洲人在1480年左右取得了火炮和火枪技术的领先也是千真万确。
但是,1480年距离火药发明已经过去了600年,距离第一件火器出现也过去了至少500 年。
火药从发明到发展为致命武器的过程是世界史上的关键部分。它令人着迷,也诡异非常。
早前的火器并不如我们所想—火炮、滑膛枪、迫击炮、手雷。它们怪异、丑陋,甚至可笑。想象一下“ 火禽”— 一包火药绑在一只鸟的身上。这种武器制作起来非常简单,如果不考虑它的精确性的话。
你点火,放鸟,把它赶到敌人的阵地,企图让它点着什么木质的东西。火牛也是一个道理。那场面自是惊心动魄,四蹄踏地如雷,烟火四射。
还有“飞鼠”,一种在地上翻滚蹦跳的喷火装置。(在一次表演中, 一个娱乐用的飞鼠跳上了皇后的大腿。)还有火箭驱动的滚木,在接触到敌军时放出飞鼠。
“ 火砖”可以投掷到敌船,然后放出“ 飞燕” 喷火,点燃船帆。
火葫芦可以发射火焰和毒气到40 英尺的空中,或射向敌军。还有一些名字很有杂耍意味的装置:“ 伏魔飞火棍”“ 火蒺藜”“ 万火飞沙魔弹”“ 大蜂巢”“ 烧天烈火弹”。这里的很多武器都代表了走不通的路。
翻阅1044 年的伟大军事典籍《武经总要》,我们仿佛看到了早期地质年代的化石层—各种生物与它们的现代形式都多少类似,只不过它们大部分都已经灭绝了。
火器也是这样。早期的大量试验最终会得到少量的强势定型—著名的炸弹和火枪。
这个过程用了250 年,从公元1000 年第一次火器战争开始,到大约1250 年,火药滚木(gunpowder logs)和火禽让位于初期的火枪。对这个演化过程的记载难得的清楚。
中国是地球上历史编纂最为悠久和连续的一支文明,它的文献使得我们可以把许多武器的源头追溯定位到50年或者20来年之间,对于中世纪时期的记载来说,这是相当精确的了。
我们有围城的记录、战斗的记录,有征调的记录、生产的记录,还有新式武器的部署、使用记录,最后提到的这个,有时是由被“ 铁火弹”“ 震天雷”等武器吓蒙的参练人记下的。
其他文明对实验的记载都没有达到这个程度。火枪在中国出现后, 经历几代人的时间,突然在欧洲现身,但都没有像中国那样记录下诡异的实验以及早期的实验步骤(尽管欧洲人也做过火鸟的试验,后来是火猫)。
似乎世界上的其他地方都没有这样做,比如印度和伊斯兰世界。
学者提出,中国人在慢慢探索火药的各种可能性的时候,欧洲人真正掌握了这种新技术的用途。就连汉学家都这么认为。
我们马上就会看到,完全开发出这项技能有许多技术难关,但是如果我们从火器演化的全球背景去看,中国人的发展速度是很快的。
这一速度完全可以和14—15世纪西方火枪的演化速度相比。
想想1127年到1279年,也就是南宋时期,人类经历了从使用最初级的火器,比如火药箭,到发展出一整套精密武器,比如火枪、各种原型枪的过程。在后一阶段的末尾,终于出现了真正意义的枪。
算上之前的北宋(960—1127)—那时一件火器都没有,在宋朝统治的三个世纪里,人类在军事技术上取得了21 世纪前最为迅猛的发展。演化的速度当真惊人。
从某种意义上说,现代战争从中国宋朝开始。我们将其与现代相联系的其他很多事物也出现于宋朝。
宋朝,960年—1279年
宋朝一直以来被视为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时期之一。据宋史专家迪特·库恩(Dieter Kuhn)说,宋朝是“ 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文明”, 表现出“现代资本主义启蒙最为显著的特征”。
这或许过誉,但毫无疑问的是,宋朝在技术、经济、科学、文化方面都是历史上的巅峰时代。
中国的历史学家已经表明,直到18世纪晚期,城市中心居民最多的一个时代就是宋朝,宋朝的城市化率至少达到了10%,欧洲社会在1800 年左右才达到这个比例。当时欧洲最大的几个城市,人口都在10万左右.塞维利亚15万,巴黎11万,威尼斯7万,伦敦4 万。而那时宋朝都城开封的人口已经超过了100万。
南宋在杭州建都时,杭州的人口也非常稠密,超过了100 万(有估算达到了250 万),成为当时全球最大的城市。马可·波罗大惊失色,游遍全球的著名摩洛哥冒险家伊本·白图泰则称杭州是“地球表面上我见过的最大的城市”。
连接中国那些繁华都市的是世界上最先进的交通网,在中国广袤的平原(Great China Plain)上建起了“ 世界上人口最多的贸易区”。
这一交通体系为历史学家所谓的宋朝“ 经济革命”奠定了物质基础,有的学者干脆将之称为“ 工业革命”。
那场经济奇迹的核心是先进的金融体系。纸币由唐朝的商人活动演变而来,宋朝政府将之官方化, 印行了几百万张颜色、纹样复杂的防伪纸钞。
宋朝的子民可以用钞票买到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商品和服务。据估算,宋朝在1100 年左右的铁产量几可匹敌600 年后整个欧洲的产量。
这种铁是用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炼制出的,使用了煤炭和焦炭, 或者精煤,这是欧洲几个世纪后工业炼铁的标志性特色。
庞大的宋朝制铁工坊雇用了上千工人,他们操作鼓风机,为炉膛持续供氧,比同时代的欧洲设备高明万倍。
纺织业同样如此。宋朝的发展遥遥领先于中世纪欧洲,甚至近代欧洲。复杂的纺织机机括精巧。
一位中国发明家描述了纺纱机如何“ 在数日之内纺纱一百斤,如果用上水力,更能超速完成”。欧洲人只有到18 世纪才有了相当的机器。
宋朝制造力强悍之名广为流传。
一位波斯学者在1115 年左右写道:“ 中国人手工制造最为精熟。其他国家难望其项背。(东罗马帝国)罗马人也算(技术)超卓,但他们还是不能和中国人比。后者说天下人都是手工业的盲人,只有罗马人还剩了一只眼,言下之意他们只有自己一半的水平。”
宋朝的丝绸、瓷器和手工艺品冠绝全球,宋朝海员驾大船出中国海,经马六甲,穿印度洋,把这些货物运到印度和中东。这项贸易规模惊人,有时,政府从海上贸易获得的税费收入可占到财政总收入的20%。
一位宋朝皇帝说:“ 海上商业利益丰厚。如果妥善经营利润可达百万,这不是比收税更好吗?”
宋朝的船只已经有了水密舱体、豪华客舱、救生船,以及精密的舵锚操作系统。他们航船靠的是磁针罗盘,这是宋朝众多发明、发现中的一个。
除了哲学家弗朗西斯·培根(1561—1626)总结的现代化的三大基础发明—火药、指南针、印刷术,宋朝人处于领先地位的还有解剖学、树龄测定、雨雪测量,圆盘环切(rotary cutting discs),对磁偏角、热剩磁、磁疗、地形图的知识,所有数学上的新知(包括高效的代数计算法、二项式系数的帕斯卡三角形),蒸汽杀菌,(对酒)高温消毒, 人工培育珍珠,水下打捞,包括缫丝机在内的一切丝加工设备,多纺锤捻丝机,天花疫苗接种等。
他们发现了尿液内源性类固醇,使用牙刷和牙膏,用铁湿法炼铜,掌握了链式传动,还懂得暗房现象,并制造了新式的机械钟。
宋朝的军事技术也很先进。不提火器,宋朝及其邻国的发明者还制造并改进了远距离弓弩、新型的速射弩盒、巨大有力的炮弩(artillery crossbows)、双活塞压力火焰喷射器,还改进了锻造剑、矛和盔甲的技术。
宋朝人甚至在生理上就先世界一步进入了现代。宋朝人的下颌— 至少是一些地位高的个体—显示了人体学家称为“现代覆咬合” 的特征。
在人类的整个史前时代和大部分人类历史中,人类的上下门牙都对得端端正正,这样才能咬紧食物。而当人类开始用工具把食物分成小块之后,他们的下颌就发生了演化,上门牙会突出于下门牙。
欧洲人大概在18世纪有了这个改变,因为刀叉成了餐桌上的常客。
但是,人类学家查尔斯·洛林·布雷斯(Charles Loring Brace)说:“ 现代餐桌礼仪至少要从宋朝开始……最后,和西方的叉子一样,筷子成为标志,标志着进食习惯的改变,从而演化出覆咬合的特征。”
在如此多的方方面面,宋朝都处于先进,特别是以中世纪欧洲的标准来看,更是如此。
这就造成了一个悖论:即便作为全世界最发达的国家,宋朝也没有在东亚称霸。
宋之前的朝代,比如汉(公元前206 年—公元220 年)、唐(618—907),登上了无可置疑的权势巅峰,宋的后来者,比如明(1368—1644)、清(1644—1911)也一统天下,威震四邻。但宋朝作为国家却往往军事失利,败多胜少,被迫缔结不少城下之盟。
这个悖论让学者们疑惑不解,他们认为这是“ 困扰宋朝三个世纪之怪现象”。
历史学家为了解释这个现象,强调宋的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的作用。在儒家的影响下,宋人重文不重武。
学者认为,在宋朝,儒家倡导文(文字、文化、文明),贬低武力,信奉君主和大臣以德行就能垂拱而治,诉诸武力是野蛮和不文明的做法。假使宋人对战争加以应有的重视,它便能当之无愧地成为东亚霸主。
但是,近期研究宋朝的著作表明,宋朝并没有忽视战争,且重视程度并不弱于上文的建议。王元康写道:“ 在考虑是否动武时,最重要的考量因素是实力对比,而不是文化上对战争的厌恶。”
与此类似, 唐·维亚特(Don Wyatt)写道,在宋朝,“ 中国人用尽一切办法维护国家在地域上的统一”,“ 诉诸战争的倾向丝毫不逊求和”。
学者进一步发现了宋朝尚武的一系列有力证据。朝廷监督进行了大量军事生产项目,并且他们研制的武器都是世界上最先进的。
就连官修的《宋史》—共496 卷的巨著,由后朝(也是宋的征服者)修编— 也注意到,“ 他们的战争工具极其高效,近代前所未见”。然后接着写道,“ 他们的部队作战往往没那么有力”,但“ 他们的武器和盔甲非常好”。
我们如何解释宋未能驾凌四邻的难题呢?
答案不在于宋有多弱,更在于它的对手有多强。
宋朝前后319年,有四个主要敌人, 最出名的(也是最致命的)是蒙古帝国。蒙古帝国不仅压制了宋,从基辅到巴格达,从喀布尔到开封都是它的战利品。
蒙古人之前,宋还有三个从中亚到北亚的死敌—西夏的党项人、辽国的契丹人和金国的女真人。他们可不是粗夯的游牧民族。他们治下的是世界上最厉害的国家。
保罗·雅科夫·史密斯写过:
10—13 世纪,内亚国家治国手段迅速优化,这使它们能够驾驭一支可怕的军队,在北方前线平抑掉农业大国中国在财富和兵力上的优势,从而阻止了宋成为中国治下世界秩序的霸主,将之压制为东亚多国体系中的普通一国。
宋统治中国时恰好是中亚列国国力超常卓绝之时,宋的弱势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
在欧洲,国际体系中国家间的竞争,在某种程度上被理解为是有益的,因为这种态势有选择地制造了压力,促使精密工艺、管理结构和科学技术向前发展。
所以,为什么我们要把宋未能凌驾于邻国看作孱弱的标志,而不是其发展的动力来源呢?
用火药烧出来的一本奇书。打通中国枪炮进化史,颠覆“鞭炮帝国”刻板印象。从皇权到共和,“玩火”是重点。刷新中国火药历史,讲透火药政治,说清火药经济、重现火药战争、细看火药技术。从丹药到枪炮,复盘当代中国要看懂的历史K线图。
中国一度是世界上富有、技术先进、国力强盛的国家。然而,中国是怎么在18、19世纪丢掉优势,让位于西方的?世界史上的西方崛起和中国衰落不仅仅是中国人的心结,也是一个全球热议的话题。
欧阳泰之前的作品《1661,决战热兰遮》,就是以具体战役为原点,探索中国军事与发展模式的真实状况。《从丹药到枪炮:世界史上的中国军事格局》则通过聚焦于火器战争,试图解释中西大分流这一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