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55个少数民族中,绝大多数拥有本民族语言。诸如蒙古、藏等人口规模庞大的少数民族,不仅在历史上建立过政权,成熟的语言文字还催生了他们丰富的民族文化,其民族语言使用至今。
满族曾建立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大一统王朝——清朝,更是如今中国第五大少数民族(约1050万人)。而满族的母语,也是清朝的官方语言——满语,却在近代百年时间濒临消亡。
▲满族分布
有清一代,满语被赋予了极高的政治地位,不仅被用于故宫各大宫殿匾额之上,还被加入科举考试,成为官员升迁的重要考察项目等。
清中期后,满语发展遭遇了严重危机,八旗子弟因汉化而难以流利使用满语,完全不通者也不在少数。
清末民初,满语随着帝制垮台而彻底失去“国语”地位,八旗子弟的彻底汉化更是敲响了满语消亡的挽钟。
▲八旗
整个20世纪,因战争、汉化等因素影响,满语使用者数量不断减少。2009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将满语列入“极度濒临灭绝”语言的行列,如今满族人口中通满语者已不足百人,满语实际上已经“功能性灭亡”。
为推动满语发展,历代清朝统治者都使出了哪些招数?清末至今,为何短短百年满语就彻底沦为“濒危语言”?
▲濒危语言
首崇满洲
中国东北土壤肥沃、山高林密,历史上这里长期是以渔猎经济为主的东胡各民族(包括鲜卑、乌桓等)的聚居地。在清末汉民闯关东大潮前,这里长期游离在汉文化外围。
满族的先民肃慎人是东胡的一支,唐朝时他们被称为靺鞨,其中的粟末靺鞨积极吸纳汉文化并臣服于唐朝,在中国东北地区建立了被称为“海东盛国”的渤海国。
▲渤海国
926年,渤海国为契丹所灭,靺鞨人也改称女真人。12世纪初,女真人再度崛起。女真铁骑冲出白山黑水,其建立的金帝国相继灭亡了辽国和北宋,统治着中国北方。
金朝建立后,女真人放弃了原先借用的契丹文字,公元1119年,完颜希尹借鉴汉字创建的女真文字,即女真大字和小字。
▲金朝强盛一时
女真语在金朝扩张的过程中遭到汉语的挑战,13世纪初,立国不到百年的金朝统治层已彻底汉化,金朝灭亡后女真语的使用范围不断萎缩,女真文字在15世纪彻底消亡。
元明两代,女真人臣服于中央政权,女真话分化成不同方言,且因女真文字消亡而改用蒙古文字记述。
明代女真人分为建州、海西、野人三大部,明朝对女真人居住的东北大部地区实行羁縻统治。
▲女真三大部
1583年,爱新觉罗家族的努尔哈赤袭封建州左卫(建州三卫之一)指挥使,军事才能出众的他仅用5年时间就统一了建州女真,同时向海西女真扩张。
努尔哈赤深感借用蒙文并不符合女真口语表述方式,也无法满足统一女真的需求。1599年,他命令女真学者额尔德尼和噶盖设计十二字头,创制了满文。满文字母借鉴了蒙古文字,与模仿汉字而来的女真大字并无继承关系。
▲女真大字
随着努尔哈赤势力的膨胀,其创制的满文字体扩散到其他女真部族。1616年,努尔哈赤称汗并建立后金政权,后金开始不断入侵明朝治下的辽东。
后金军在1619年的萨尔浒大战中击败明军主力,明朝此后因接连不断的农民起义,丧失了进攻后金的能力,后金则趁势做大。
▲统一女真
后金占据辽东的同时,二代汗王皇太极在1636年改国号为大清,自己从大汗变成了皇帝,女真族名也改为满洲族,简称满族。
努尔哈赤时代的满文经过30余年的发展,显露出一些不完善之处,比如字母较少,个别近似语音无法区别等。
皇太极命达海采用在字母旁加圈加点、 改变某些字母的形状、 增加新字母等方法区别语音,形成了 有圈点满文,即新满文。
▲满语字母
自此满文囊括了6个元音字母、22 个辅音字母,另有10 个专用拼写外来语 (主要是汉语)的特定字母,采取从上至下、 从左至右的顺序书写。满语被钦定为清朝国语,又称清语,满文字母被称为清书。
满文的出现是满族民族成熟、 社会进步的重要标志,提升了满族的民族凝聚力。
除了统一女真,清帝国还在扩张过程中征服了漠南蒙古、辽东等地,获得了大量蒙古族、汉族人口。
清朝依据满洲八旗制度,编成蒙军八旗和汉军八旗,使他们成为满洲政治文化的一部分。
▲努尔哈赤与皇太极
为了控制不断增多的汉族人口,清朝强行推广满语教育。汉族高官需要熟悉满语,所有官方文件、政务活动只能使用满语。
政策引导、仕途升迁、生存需要,这些问题促使大批生活在东北的汉人学习满语,清廷也奖惩并举、注重教育,推动扩大满语的覆盖面。
▲满语
1644年清军入关,随着统一战争的进行,越来越多的土地被清朝征服。入关时满族人口约30万,而内地汉族人口约1亿,满族人口比重迅速被庞大的汉族人口稀释。
从龙入关的满族官员大都不会汉语,但随着清朝一统中华,清朝越来越倚重汉官去管理庞大的领土和汉族人口。满汉部级官员的交流就必须借助满族出身的启心郎(翻译),而启心郎的官职竟高居正三品。
▲清军入关后扫平了南方割据政权
语言不通、文化对立并不利于清朝的长期统治,清廷入关之初鼓励满汉通婚,皇帝和八旗贵族也积极学习汉文化和语言,试图消弭民族对立情绪。
在汉官满化的同时,满族统治集团也不可避免的开启汉化进程,“独尊满语”的政策也调整为“满汉并重”。
▲汉族被迫断发,但依旧使用汉语
东北是清室的龙兴之地,为了留好退路,清廷严格限制汉族进入东北。但关外的满语应用也在退化。
早在明朝时,辽东地区就居住着大量汉族(民人)。外加私自进入东北的流民,被流放东北的流人等群体。17世纪末,仅记录在案的关外汉族人口就超过10万(包括汉军八旗、包衣等),超过当地满族人口。
▲清初东北
东北地区呈现汉语、满语、蒙古语交叉使用的局面。因为大量满族则迁移至关内,居住在东北的汉族、鄂伦春等民族又使用本民族语言,满语在东北逐渐式微。
清朝统治者自然知道汉文化的先进性和汉语强大的同化能力,康熙皇帝曾感叹“但恐后生子弟渐习汉语,竟忘满语,亦未可知”。
▲康熙
满汉语言碰撞是无法避免的,分布在大江南北的满族官员和八旗驻军,迅速淹没在当地的汉文环境中,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需要,满族都必须学习或了解汉语。
清军入关前,满语在关外的语言生态链中高居顶端。入关后的“满二代”乃至“满N代”,自小生活在以汉语为主导的社会环境中,纯正的满语语言环境已然不存在了。
▲清朝的统一战争
到18世纪初,入关半个多世纪的八旗子弟迅速汉化,“闾巷则满汉皆用汉语,从此清人后生小儿多不能清语”,满语的语言环境大为削弱。
在定期组织的八旗满语考试中,满语生疏者大有人在,甚至有八旗子弟干脆交了白卷。赛库、萨宁阿这类传统满族人名也被福全、庆安这类汉式满名取代,满语也不可避免的衰落了。
▲乾隆时期参赞大臣拉扎丰阿(汉化名:瑞麟)
满族微小的体量、清朝早期的满汉融合政策、汉文化深厚的积淀和强大的包容力,种种原因作用之下,纵使满语拥有国语地位,依旧无法摆脱被汉化的结果。
虽然康熙之后的清代帝王加强了对满语教育的重视,但汉语仍旧在关内与关外发起了全面冲击,满语面对的挑战愈发严峻。
▲八旗是清帝国的支撑
国语骑射
18世纪后,清朝版图继续扩大,帝国也迈入了康乾盛世的全盛时期。但无论是大规模对外战争,抑或农业经济体量的增长,都离不开占人口90%以上的汉族。
清朝统治者的内心是矛盾的,满族贵族作为国家的统治者,也希望人口增长、赋税增收。但庞大的汉族人口以及积淀深厚的中华文化能同化满族,满语却无法成为这个数亿人口大帝国的通用语言。
▲关内人口集聚
为防止彻底汉化,以至走上金朝覆亡的道路,清朝积极消化吸收汉文化的同时,十分重视满族人的身份认同培养,最核心的政策就是国语骑射。
所谓骑射就是不忘满族渔猎民族根本,对八旗子弟的骑术和箭术提出要求。
国语则专指满语的教育和应用。清朝入关后在各地设立八旗官学和义学,要求满族官员必须用满语书写奏折,包括汉军和蒙古在内的全部八旗子弟必须熟练掌握满语。
满语熟练的官员会得到较快提升,反之甚至会被贬谪或革职,此外还有大量汉文经史子集被翻译成满文。
▲八旗重视骑射
由于汉族在关外的人口比例中无法形成压倒性优势,为了保住老家,清朝在关外推行满语的强度远大于关内,即便关外的汉人也要学习满语,否则很难在关外生存。
雍正、乾隆时期(1723~1794),清廷编修大量满语语音语法书籍,诸如《清文虚字讲约》、《清文启蒙》等,意图完善满语教育。
在维护“国语”方面,乾隆皇帝比其父亲雍正更为勤勉。他强调:“满洲原以演习弓马骑射为要,而清语尤为本务,断不可废”。
▲乾隆
乾隆四年(1739),他下令扩大“国语”使用范围,“各部院移文旧例,清、汉兼写。对于满族旗人的满语考试也日趋严格,凡满语不熟练者,会遭到诸如降旗、革职等严厉惩罚。
作为清朝的官方语言,满语也得到了邻近国家的重视。
朝鲜半岛是清朝的藩属国,其负责外交翻译的司译院设有“清学(满语)”,编纂了《三译总解》、《清语老乞大》等满语教材,清学人数在60人以上,仅次于汉学。
▲朝贡体系
俄国作为清朝的重要邻国,1726年,俄国正式向清朝派出满语留学生,其中的佼佼者罗索欣曾被清朝理藩院聘为通译,翻译了俄语版《八旗通志》,巴克舍耶夫则编纂了首部《俄满大词典》。
来华的西欧传教士也是满语的重要传播者,满语是拼音文字,学习难度比汉语低,况且一个金发碧眼的西方人如果能说流利的满语,自然能获得清廷的好感,利于他们传教。
▲圆明园西洋楼均为传教士设计
清朝的一系列政策未能暂缓满语的消亡,毕竟满族入关,就如同一滴墨水滴进水杯,在百余年涤荡中,自然会失去本来的颜色。
满族人口从入关时的30余万增长到乾隆朝的50余万,但同时期汉族人口已超过3亿,满族不及汉族人口的0.2%。
1766年出版的 《清语易言 》 记述“旗人与汉人杂居年久,从幼即先习汉语。长成以后,始入清学读书。”由此可见,乾隆年间满人已经把汉语作为母语学习,满语沦为第二语言。
▲乾隆时八旗分布
进入19世纪,清朝由盛转衰,满语的衰颓之势更加不可逆转。大批满族子弟已忘记祖先骑射技能,倒是为了功名而熟读汉文典籍,视满语为“无足重轻”,即便清廷下令禁止旗人参加科考依旧无济于事。
1839年,道光帝惊讶地发现,驻防广州的五千余八旗官兵竟无一人会满语,此时仅有皇室重臣及部分满族高官还能掌握满语。
▲变局前夜
1842年,清朝在第一次鸦片战争中战败,闭关锁国的格局被打破。此后清朝签订的大量对外条约中,都有满文版本,彰显了满语官方语言的地位。
1851年太平天国运动爆发后,南方大片地区被太平军占领,清军八旗和绿营兵则在百年承平中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太平天国
为了镇压太平天国,清廷不得不倚重汉族官员掌握的团练武装,诸如湘军、淮军等。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大批汉人督抚崛起,汉语的政治地位抬高,满语在清廷政治活动中的地位受到压缩。
19世纪中叶后,关内人口膨胀产生大量流民。为消化流民,同时为防止俄国因关外人口稀少而窥伺领土,清廷逐步放开了汉人进入东北的限制。
闯关东的大潮,迅速击垮了满语在关外的最后阵地。大批汉人移民稀释了关外的渔猎民族人口,以山东、河北等移民方言融合形成的东北官话取代了满语在关外的位置。19世纪末,吉林将军署衙开始使用汉文作为工作用语,满文布告、文件彻底消失。
▲东北话上线
实际控制同治、光绪两朝(1861~1908)政权的慈禧太后虽是满族出身却不会满语,大臣每逢奏对大都使用汉语。
▲慈禧
朝廷对八旗子弟的满语考核也流于形式。清朝史书记载“(同治帝)尝作清语,令换所乘白马,左右无一人能解者……盖近四十年,王公大臣通国语者,百无二、三矣”,王公尚且如此,下层满族人更是彻底汉化了。
▲摆摆样子罢了
19世纪末清朝重大国内改革及对外战争、交往大都通过汉人官员进行,诸如洋务运动、甲午战争谈判等,满语的存在只用于中央政府公告、满族节日民俗等。
1901年,清廷同西方11国签订《辛丑条约》,该条约中已不见满语,中方只有汉文版本,而此时距离清朝灭亡已经不到10年了。
▲《辛丑条约》
从康乾盛世到庚子国难,清朝盛极而衰的国运也影响到满语发展。不仅满族权贵自身的汉化程度不断加深,列强入侵和农民起义更是提升了汉人督抚的权势,进一步压制了满语地位。
相比之下,蒙古人虽然不掌握政权,却能够留在祖居之地,在相对封闭的环境中保留自己的文化和语言。看似支配权力的满族,最终却成为文化上的被支配者,与自己的母语渐行渐远。
▲清末蒙古贵族
大势难逆
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了中国延续两千多年的帝制,6岁的溥仪宣布退位。
这位清朝的末代皇帝并不会满语,只是在臣下拜见时象征性的说一句“伊力”(平身)。清朝灭亡后,清室获准留居皇宫,但满语丧失了官方语言地位,满语最后一丝存活保障也消失了。
▲辛亥革命
清亡时,满族人口增长到150万上下,民国政府自然不会像前清那样拿出大量资金去养活这批“人上人”。
满族遗老遗少开始怀念清朝时期高官厚禄的生活,满族遗老遗少们通过编修满文家谱来表达自己对逊清的追思,毕竟语言是民族特色最外在的表现形式。
▲满清官员
但对于人数更多的中下层满族人来说,他们没有资本去讲情怀。19世纪末中国就出现了“排满”言论,认为国家的衰亡与清朝的统治有着直接关系。孙中山等人更是喊出了“驱除鞑虏,回复中华”的口号。
清朝灭亡后,大批旗人失去了生活保障,社会上愈演愈烈的“排满”浪潮更是让中下层满人十分恐惧。他们在前清时并非政策制定者,但如今却要替那些高层满人背锅。
▲旗人家庭
为了生存,大量中下层满人选择脱离旗籍、改汉姓、讲汉语,隐匿起自己的满族身份。满语彻底消失在这些满族家庭中。
失去特权,生活陷入贫困的旗人日益平民化,被迫进入不同的工作领域来谋生。满人和汉人的区别在实际上逐渐消除,加上满汉群居和通婚,大大加快了民族融合的进程,而满语在这一进程中逐步消亡。
▲郡王晏森靠拉车为生
1911至1931年间,满语只存在于逊清贵族的部分礼仪活动中,例如1922年末代皇帝溥仪大婚时,还有官员用满语高声念诵祝瓬词,至于词的意思是什么,溥仪一句也听不懂。
1931年,日本借九一八事变侵占中国东北,扶持了以溥仪为首的伪政权,大批前清遗老前往投靠,满语名义上又获得了所谓的“国语”地位。
▲1917年溥仪在故宫
此后的十余年时间里,满语在抗日战争的硝烟中没有得到任何保护和发展。
新中国建立后,通过民族区域自治等一系列制度保障少数民族发展。
1953年的第一次全国人口普查中,满族人口240万,占当时全国总人口的0.04%,位列第6大少数民族,集中分布在河北辽宁及京津地区。
▲清朝奠定了如今的满族分布
在第一次全国人口普查中,绝大多数的满族彻底不会讲满语了,只有黑龙江齐齐哈尔、黑河部分满族村落仍在使用满语。
1961年,中央民族大学开设满文班,在清朝灭亡后首度恢复了满语教学。改革开放后,满语教育进一步完善。上世纪80年代,黑龙江大学、东北师范大学相继开设满语专业及满语研究中心,逐步形成了高校满语教育梯队。
▲满语采录
在1990年的第四次全国人口普查中,因大量汉化人口重新认定满族身份,满族人口数量增加到985万,比1982年的调查增加了128%,一跃成为全国第三大少数民族,但满语的衰落势头仍在继续。
截至2020年,满族人口约1043万,但勉强听懂满语的不足千人,而精通满语的更是不足百人,集中分布在黑龙江齐齐哈尔富裕县三家子村和黑河部分地区。
▲仅剩的满语分布
满语一旦消亡,将对研究清朝历史和满族发展史完成严重影响,对此中国加强了对满语的保护和发展。
除了学校梯队的满语教学,满语的语料库得以建立,为其智能化研究奠定基础,《尼山萨满》《萨大人传》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得到了抢救保护。
▲满语教育
如今的满文发端于17世纪,在400余年的岁月中,它促进了满族的融合,见证了清朝定鼎中原,是维系满族民族认同的重要标志。
大量满语词进入汉语,也丰富了汉语的内容,诸如磨蹭、呵斥这类动词;哈尔滨、吉林、佳木斯等地名;再如磕碜、埋汰这类东北方言常用词都来自满语。
▲满族小吃萨其马
从清初满汉融合的冲击,到清中后期汉化浪潮的席卷,再到民国时期满族人主动规避使用满语,几番打击下,满语最终在近代变局中趋于消亡。
在千万人口规模的满族群体中恢复满语的社会性使用,是一件难以实现的事情。只能通过建立语音库、开设大学专业教育等方式在学术层面保留满语。
要想穿越400年时光,去感受满语曾经鲜活的形象,或许只有去故宫里仰望那些与清王朝一同历经倥偬岁月的宫殿匾额了。
▲满语仍少量留存在我们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