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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申:书画船──中国文人的“流动画室”






书画船──
中国文人的“流动画室”

/ 傅申

我的家乡在上海的浦东,浦东的傅家宅,那里也是傅雷、傅聪先生的老家。后来我的祖父、父亲搬到了新场北边的一个小镇——坦直镇。那个小镇只有一条街,沿着河,我家前门对着街上,后窗是河。屋后面是用柱子架起来的,下面停一条船,是船坞。

对外的交通都是靠船,不论是到县城还是到新场或者周浦,都要坐船,所以我小时候觉得出行总是要坐船。可能与我小时候的经验有关,后来我研究董其昌,就发现董其昌的很多作品都是在船上完成的。于是,我就想到这个宋代以来的名称—“书画船”。有些古董商也是坐船带着书画藏品四处去拜访收藏家、书画家,去兜售或者交换,那条船也叫“书画船”。



明代版画中的“书画船”



在全世界,“书画船”是中国书画家所特有的传统。中国地域广大,河流很长,支流很多,尤其在江南地区,交通都是靠天然河道和密如蛛网的运河。自绘画中心南移之后,书画家的交通以水路为主。而船的容积够大,能容纳书桌,也够稳定。中国幅员辽阔,在船上往往经旬,于是形塑出“书画船”的特殊传统,最早始于宋代米芾。

“书画船”的形制是很早就有的。顾恺之的《洛神赋图》中也有一条船,船前方挂了一小幅画。当然,船主要是运输工具,不一定都是“书画船”,而顾恺之画的船上面是用画来装饰的。



南宋佚名《摹顾恺之洛神赋图》中的船与画



宋代的船,造得漂亮,画得也漂亮,《清明上河图》里就有很多漂亮的船,这种运输船不一定是作为“书画船”。也有固定在花园里面不动的船,在江南,苏州一带,庭园里面有小湖,湖旁边有一个旱舫。




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的商船


北宋郭忠恕《雪霁江行图》中的商船



船是非常舒服的一种交通工具,大一点的船在里面可以带书画用具。中国的水路交通很发达,很多送行饯别的图都与船有关。沈周的作品《京口送别图》,这种船的形制在古画里面出现,大概与“书画船”的形制是相近的,虽然不是很写实的画,但大概可以看到船的形制。

明沈周《京口送别图》中的船




《京口送别图》里的船够大,可以摆桌子、摆文具,虽然不一定是沈周的真迹,但类似的题材在古代很多。在船里带笔墨纸砚,带书籍,读书、作诗、写字、画画,这是现在的交通工具没有办法替代的。

关于这艘船的形制,陈继儒在《岩栖幽事》里写道:“住山须一小舟,朱栏碧幄,明棂短帆,舟中杂置图史鼎彝……”在船上可以做各种各样的活动,读书、会客等。




明蒋嵩《渔舟读书图》中的船




这艘船“形如划船,底惟平,长可三丈”,是大船,可以容“宾主六人”,可以煮茶,有炉灶、有休息的地方。还有更小的船,一丈余。所以古时候做官的人,时常坐船去上任,或者到处去旅游。

在古画里面,有描绘密密麻麻的船在城外停靠的图景。现在的交通都是靠汽车了,没有人可以在汽车里面画画的。所以“书画船”是中国文化发展史上的一个很特殊的现象。




南宋佚名《远水扬帆图》中的船




清代徐扬的《姑苏繁华图》中画有各种各样的船,形制与明代沈周时期差不多,在船上可以创作。在一些画面中,文人在船上,中间有书桌,他可能在读书,旁边还摆了很多书、画、卷轴或砚台等;或者,官员做官退休后一家人回乡,船中间还有桌子、笔墨、线装书。

现在,颐和园昆明湖也还有石舫;嘉兴南湖中保存了中国共产党“一大”开会的船;在杭州西湖的游船上,可以举办各种各样的活动…




清徐扬《姑苏繁华图》中的码头




在西洋画中,印象派画家莫奈也有在船上画画的作品,但他与中国画家画山水、画风景就不大一样了。西洋画一般是定点的画法,中国的船则是可以流动的,所以特别适合画长卷,一个长卷是有时间性的。

现代的船就不一样了,现代的船都是游客乘坐的,“书画船”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但是张大千曾经在上海前往四川的船上画画。1962年,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国宝曾经搭了一条大军舰到美国去展览,这也算是现代形式的运书画的船。今天,大概不可能在飞机、汽车这样的交通工具上作画了,也许可以硬笔速写。




南宋赵伯驹《莲舟新月图》中的





米芾的《虹县诗卷》,其中有“满船书画”四字,就是“书画船”了。米芾还有一件《吴江舟中诗卷》,藏于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有“吴江舟中作”,是在船上写的,或者说至少这首诗是在船上作的。




北宋米芾《虹县诗卷》中的 “满船书画”




“崇宁间元章为江淮发运,揭牌于行舸之上曰:‘米家’书画船。” 这是米家“书画船”的开始。黄庭坚的诗《戏赠米元章》中有:

“万里风帆水着天,
麝煤鼠尾过年年。
沧江静夜虹贯月,
定是米家书画船”

又说“来往乘船,高揭匾额曰‘宝晋斋舫’”,就是米芾为他的船取的名字。米芾的书札也有写于“舟中烛下”的,这就是“书画船”了。




米芾《吴江舟中诗卷》中的“江舟中作”




苏轼的《赤壁赋》,当然是因为赤壁之游才写的一件作品,“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所以在船上这些文人的活动很多。

米友仁是米芾的儿子,画云山,其景致很多都是坐在船上看到的。手卷好比一个移动的胶卷,一面走一面看,西洋画里面是没有的。《远岫晴云图》上题有“元晖戏作”,上面有题跋“绍兴甲寅元夕前一日,自新昌泛舟来赴朝参”。这张画是不是在船上画的不是很重要,但我们可以知道,古时候的旅行都是靠船,许多山水画是画舟中所见。





南宋米友仁《远岫晴云图》



而船有不同形制,北宋后期有一幅画陶渊明《归去来辞卷》的作品,画中有“舟摇摇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的形象,也是画坐船旅行。船是主要交通工具,文人可以在上面写字、画画、作诗。




南宋佚名《归去来兮图》




李氏《潇湘卧游图卷》在日本,只知道是姓李的画家所画。古时候认为是李公麟,乾隆皇帝收藏过,这也是船上所见的一个景致。




南宋李氏《潇湘卧游图》




有一件《兰亭序》,曾经被赵孟坚收藏,其真迹已经不知道在哪里了。有一次他带着这件《兰亭序》在船上,风浪翻舟,水不是很深,他就立在水里高高举起这件《兰亭序》说:“《兰亭》在此,其他都不重要!”他坐的船,当然也是“书画船”,是把自己的收藏随身携带。原文是:“赵子固舟过升山,风浪漂舟,子固立水中手持《兰亭》曰至宝在此,余物不足关矣。”

赵孟頫《兰亭十三跋》,被烧过了,现在收藏于日本。好在烧之前有个刻帖,完整的文字是:“余北行三十二日,秋冬之间而多南风,船窗晴暖,时对兰亭,信可乐也,七日书。”此跋后面还有鲜于枢的题跋——鲜于枢和赵孟頫都在元初三大书家之列,他比赵孟頫年纪还大一点。这件也是“舟中书”,在船上写的。




元赵孟頫《兰亭十三跋》局部




赵孟頫的前辈,比较年长的一位画家钱选也画过《归去来辞图卷》,他画的陶渊明乘船返乡似乎是太湖上的景致。




元钱选《归去来兮图》中的船

赵孟頫有一张《吴兴清远图卷》,就是在辽阔的湖面上画了一系列远远的山,一定是在湖面船上才能看到的景致。在船上不但可以欣赏风景,画出跟这风景一样的画来,也可以题跋古代的书画。

我曾访倪云林墓和黄公望墓,也研究元四家与其居所环境的关系。他们的画里,水面非常空阔,都是跟他们的旅行经验、住的地方有关系。



元黄公望《剡溪访戴图》中的船



史学家谭其骧绘有太湖流域早期河道交通图,标有六十六个码头,像蜘蛛网一样,还只是主要的河道,小河道都画不进去了,很多水乡来来往往都是船。古时候的船,只要没有风浪,很舒服的。现在有快速的汽船,汽船一过,波浪就兴起来了,以前没有的。所以船上很舒服,又可以赏景,又没有客人打扰,可以专心写字、画画、作诗。




元吴镇《渔父图》




谢时臣画的《雅饯图》,下方一个亭子,旁边就是一个小码头,送别的时候桌子上还放了笔墨纸砚。画中的帆船,帆收起来了,船上一定也有桌子可以写字。




明谢时臣《雅饯图》




唐伯虎《邂逅文林舟次联句诗》“唐寅邂逅文林,酒阑率性联句。”此文林不是文徵明的父亲,而是“字文林”的友人在船上相遇了,大家喝酒,喝酒以后一起作诗。然后由唐寅把整首诗再抄下来。年月日都有,这个很有意思。




明唐寅《邂逅文林舟次联句诗》





坐在船里看到的风景跟在山里旅行看到的风景是不一样的,所以画出的山水画也不一样。《明皇幸蜀图》是骑着马走山路,可以看到栈道,悬岩峭壁。我先后去了四次黄山,有些景色与《明皇幸蜀图》颇有类似。与米友仁的画,就是在船上看到的山水,大不相同。




唐李昭道《明皇幸蜀图》




《潇湘图》对比范宽的《溪山行旅图》,完全不一样。《溪山行旅图》一定要在山里面走,不是坐船的。而《潇湘图》是董其昌在湘江坐船游赏后,再看到此卷即刻定名的。





北宋范宽《溪山行旅图》



五代董源《潇湘图》

李唐的《万壑松风图》和南宋“董巨派”的大家江参所画的《千里江山图》,代表了山中山水和江上山水的差异。

龚贤的《千岩万壑图》与牧溪的《平沙落雁图》不一样。

梅清的《黄山册》与赵孟頫的《双松平远图》也不一样。




南宋牧溪《平沙落雁图》




现在有了飞机,从高空俯瞰河流在山中蜿蜒,画出来的山水又不一样。有画家是专画这种从高空俯看的作品。

全世界独有的“流动画室”—“书画船”的传统,在20世纪中期因为生活和交通的革命性改变从此在历史上消失,也在全世界消失。

摘自《傅申书画坚定与艺术史十二讲》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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